我们生活在一个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时代。自从1949年,信息论先驱Warren Weaver发表翻译备忘录、提出机器翻译的可能性以来,机器翻译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迭代,如今已经进入了一个可以运用“神经网络”和加入了“深度学习技术”的AI翻译时代。今年还有政协委员在两会上提出建议,取消英语主科地位,他提出这个建议的基础之一正是翻译机技术的成熟。人们不禁思考,在依靠AI翻译就可以无障碍交流的世界,学习外语还会那么有用吗?
人工智能是最近几十年来科技研究的热门领域。Stanford Question Answering Dataset 2.0 (SQuAD 2.0)是斯坦福大学发起的一个衡量机器阅读理解能力的测试,被认为是AI业内的顶级水平测试之一。SQuAD 2.0阅读理解模型的评估标准包括两个,即精确匹配(Exact Match)和模糊匹配(F1-score)。根据其网站最新数据,全球有25个科研团队的AI产品,在这两个评价指标上都超过了人类平均水平。微软亚洲研究院和雷得蒙研究院研发的机器翻译系统,也于2017年在新闻报道的翻译上达到人类水平,成为机器翻译取得突破的里程碑。此外,AI翻译的技术应用广泛,文本翻译之外,语音翻译、图像翻译等都常常被人们使用在实际生活场景中。虽然在翻译的“信、达、雅”方面,AI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未来的趋势仍然是,机器渐渐变得和人类一样,能听会说、能理解、会思考。有了如此强大的工具,费时费力学习外语还有必要吗?今年还有政协委员在两会上提出建议,“在义务教育阶段,英语等外语课程不再设为与语文和数学同等的主课,增加素质教育课程占比;不再将英语(或外语)设为高考必考的科目;禁止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参加非官方的各种外语考试”。与此相反的是,中国各地以“外国语学校”命名的中学数十年来一直都十分热门,北上广等各大城市的家长在推动孩子学习外语方面总是热情高涨。孩子们和家长们的直觉与选择难道错了吗?大家投入的精力和时间难道没有价值了吗?
从本质目的审视AI翻译
翻译的本质目的是促成了解和理解。而蕴藏在语言中最难理解的那个部分,可能就是感情。同样一句话,在不同的语境下带有不同感情色彩;同一个意思,也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表达方式。同一句话可以有数种不同的翻译,在全部都正确的前提下,哪一个更好呢?AI能够理解语言表达背后的情绪吗?此外,就算我们未来有了能够在翻译上做到高水平的“信、达、雅”的AI,可能仍有一些带有情感色彩的语言是无法通过翻译传达的。
最近我看了一部韩剧,里面有个情节是一个转学生初到班级报到的情景,那位小女生在介绍自己的时候说“저는”,然后就停顿了一下又说“나는”,当时的字幕翻译出来前后两处都是“我”。事实上其中有一个微妙的变化。当小女孩第一次准备介绍自己的时候用的是谦称的“我”(저는),然后停顿了一下,看到教室里同学们对她不屑一顾的表情之后,就改口不用谦称,直接说“我”(나는)是某某。这种语言用字上的推敲就是无法在翻译中体现出来的部分。我们需要了解那门外语,才能体会到语言文化上的精微之趣。
前不久,我采访了一个自称“沉迷翻译”的高中生“芷葉Katie”,她的翻译经验也许可以给我们带来一些启示。
《开放区》是日本明星木村拓哉连载于杂志《MYOJO》1995年6月号—2003年5月号的文集。一个叫“父愚女乐”的微信公众号,一直在连载其中文翻译,目前已经连载了翻译作品53篇。而译者“芷葉Katie”是一个在杭州就读高二的女生。2020年3月5日,她在公众号发表了自己翻译《开放区》的体会。在谈到具体翻译的过程时,她举了几个例子,我认为正是我们值得对AI翻译提出质疑的地方。
她说,比如有这样一句话“アンコールが終了すると、あとは下山”,按照字面意思,就是单纯的“从山上下来”的意思,却不能直译。因为从那篇文章开头开始,木村拓哉就一直把演唱会各阶段不同的紧张程度比作爬山时的阶段,所以 “下山”,是指在演唱会结束之后,情绪和紧张感开始下坡了。按照登山去理解就会很奇怪。 另一篇文章里出现的“がき”一词指小孩子,但放在木村拓哉嘴里说出来,在那个语境里提到自己孩童时期的打架经历,翻译成“小屁孩儿”,才够生动。
她说:“除了理解文意,我觉得更重要的一点是去体会笔者写作时的心情,了解他的性格和表达特点,以便更准确地以更符合他性格的表达方式转化文字。”她还借用木村拓哉的一句话:“自己拥有的‘才能’能传达给他人的那一刻,就是‘至臻’”,来说明自己翻译的出发点——“就是想把他的才能,他的真诚,通过我的语言传达给读者,正如他的真诚先通过文字传达给了我”。在电话里,她再次说起翻译的初衷。她说,当她看到一些日语文章的时候,心里面有某种触动,就很想要把这种触动再表达出来。
我不知道未来的AI能否做到像人类这样去带着感情,细腻地处理文字的转换和翻译。我也不知道未来的AI能否传达人与人之间的真诚。
我们为何要和外语发生关系?
很多学生只知道英语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必修课,分数的指挥棒下,不得不去学习。但是同时,也有一部分学生不是本着追求分数的目的学习英语。在中国部分城市中,有的中学在英语课程中引进了锻炼学生“批判性思维”的教学方法,这就对学生们阅读英文原版资料的能力有了更高的要求。“芷葉Katie”告诉我说,她所在的学校就有这样的课程。目前,她的英语水平仍然远远高过自己的日语水平。通过阅读英语原版书,她开始学着从不同的视角去看待一些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通过阅读英语原版资料,她感受到很多事情在不同叙事者笔下的不同面貌,从而能够比较全面立体地建立自己的知识体系。相信外语的学习,也是现代教育要求学生形成“批判性思维”必不可少的一环。
但是日语并不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必修课,当我问起“芷葉Katie”为什么要学习日语的时候,她这样说,最初是因为初中有次去日本旅行,印证了自己之前通过日漫等读物了解的日本文化,例如在细节之处很用心、整体氛围不哄闹、人与人之间较有空间感等等。她觉得这很契合自己喜欢独处的个性。同时,自己也比较喜欢看日本的影视剧和综艺节目,还喜欢上了一些明星,再加上她小时候,她的父亲把日漫作为一种教育资源来陪伴她的成长,种种原因最后令她萌生了去日本留学的想法,同时她对日语学习产生了热情。
但是,她说学习日语不仅是为了升学,日语学习给她带来的更多的是一种感情上的回馈。“芷葉Katie”还说,学习日语还让她体会到了很大的成就感,这是其他学习科目无法带给她的。在学习日语大约一年之后,她就开始写日语文章,后来还逐渐开始用日语写日记。这样的日记大概不怕被人偷看吧,青春期的秘密用这样的方式存留下来真的是很酷的一件事呢!通过一门外语的学习,丰富自己的情感世界,我觉得这真的很棒。我问她,学习日语的过程会觉得很难吗?她说这是她喜欢的,语言学习她比较擅长。我想,这样的她,大概也比较适合去日本留学。
我想起多年前在日本旅行的时候,拜访了当时在东京大学任教的林少阳教授。他说日本的大学很有特点,十分重视外语和欧学,以及跨学科培养人才。以东京大学为例,本科生一开始不细分专业,而是在入学三个学期后重新竞争专业。而这至关重要的前三个学期中,每个学生,无论文科还是理科,都必修一门外语,叫“初修外语”。这门必修的外语课,不包括英语,必须是英语之外的其他语言。他还说,日本的大学没有中国意义上的“外语系”,意思是说“大家都要跟外语发生关系。”有一些专业,还要求学生必修“第三外语”。在日本,精通法语和德语的学者很多,日本对欧洲大陆的文明传统很重视,有深厚的欧学传统,所以迄今也比较注重大学生的外语教育。大学生在选择专业之前的所谓“前期通识教育”在日本的大学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而外语就是这一阶段中的重要科目。我问“芷葉Katie”,如果将来读大学时必须要再学习一门外语,她会喜欢吗?她想了想说,因为自己本身还比较喜欢哲学,可能会选择再学习德语。我想,“芷葉Katie”因着对外语学习的热情,未来可能会成为真正的具有国际视野的人才。而在我们这个国际化日益加深的时代,在新冠疫情也不能阻止全球合作的时代,有跨文化理解能力的人将是最受欢迎的。
语言的背后是文化,是思维方式。AI未来也许可以像人类一样思考,但无法替代人类去思考。在日本大学理工学部关于初修外国语课的网页介绍上,第一段就是对学习外语的描述:“大学将是正确、系统地学习英语以外的其他外语的最后机会。当我们有更多的出国机会并在工作中与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互动时,就能敏锐地意识到语言能力和跨文化理解的重要性。在不可避免的国际化浪潮中,您将了解在大学中以英语以外的其他语言工作,对于树立作为国际人的基础的重要性。”接下来,在介绍有哪些外语科目时这样写:“学习一门外语是要获得一本从未经历过、也从未期望过的世界的护照。拿起护照,您将打开一条路,将您引向一个‘不同比例’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无法用自己的测量杆进行测量。就像‘格列佛游记’一样的世界在那里等待着。但是真正有趣的,是当您从格列佛旅行中回来、想象一下您的情况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时的样子!”日本大学可谓是同时用理性加感性的方式去说服学生用心学习外语,算得上苦口婆心了。这也是他们真正有远见的地方。
2019年11月“芷葉Katie”在公众号上发表了第一篇自己写的日语文章,提出一个问题——“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认为教育的目的有三个,一是“自由地提问、思考、解决问题”,二是“认识自己的责任和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三是“考虑自己的路,胸怀大志,成为自己”。她说,人类是相互连接的生物,所以必须理解各种各样的人的生活方式和现状。这也是她理解的,作为一个人的责任。相信通过学习外语,她能够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目标。
一个中学生都能够明白,理解和沟通才是人类生活的本质。我相信,学习外语的重要性到此已经不言而喻了。AI可以帮助人类,但人类不该拱手让出自己的情感和精神世界。同时,学好外语,打破藩篱,增进人类之间的理解与和解,也是身为人类的责任。
(好文收藏,原作者为徐海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