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中国翻译》1985年第05期
转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丰子恺与翻译
文/丰华瞻
丰子恺(1898 - 1975),原名丰润,又名丰仁、丰仍,中国浙江省桐乡石门镇人。号子觊,后改为子恺。中国现代画家、散文家、美术与音乐教育家、翻译家,是一位多方面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主要著作有《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艺术趣味》《率真集》;主要译作有日本紫式部《源氏物语》、俄国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等。
我父亲丰子恺以漫画家、文学家闻名于世,同时也是翻译家。他一生的著译共有150多种,其中翻译有34种,译自日、英、俄文,涉及范围较广,有文学(小说、民间故事、文学理论)、美术(理论、教学法)、音乐(理论、传记、教学法)、宗教等方面。父亲的文笔生涯,是从翻译开始的。1921年父亲23岁时,在日本留学近一年。他在东京买了好些书,其中有一本英文小说,是俄国屠格涅夫著的《初恋》,由Garnett译成英文。父亲读了这本书,很喜爱它,因此年底他由日本回国时,在轮船上就开始翻译这本书。他回国后继续翻译,于1922年春译毕。这是父亲初次翻译,他不大有把握,当时未曾出版。过了七、八年,开明书店开始出版英汉对照丛书,父亲想起这部译稿,就把稿子校改了一遍,并写了一篇“译者序”,送去出版。《初恋》是父亲翻译的第一本书,他在“译者序”中说,这是他对文笔生涯的“初恋”。《初恋》英汉对照本在1931年4月出版,以后重印多次,到1949年6月还重印过。
继《初恋》之后,父亲于1924年翻译日本厨川白村的文艺理论书《苦闷的象征》,次年3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这以后,父亲就大量著译,出版了很多书。从1925年《苦闷的象征》问世到1937年抗战爆发时为止12年间,父亲出版了画集、文集、艺术理论书、音乐理论书、歌曲集等共60多种,其中翻译的书有n种,包括:两本译自英文的文学书(《初恋》和英国斯蒂文森的《自杀俱乐部》),译自日文的艺术、音乐理论书,如黑田鹏信的《艺术概论》,上田敏的《现代艺术十二讲》,森口多里的《美术概论》,阿部重孝的《艺术教育》,田边尚雄的《生活与音乐》,门马直卫的《音乐概论》等。因此,抗战以前的年代里,父亲不仅以画集、文集闻名于世,并且以翻译的美术、音乐理论书对世人作出了贡献。
抗战期间,父亲离乡流亡,辗转于湖南、广西、贵州、四川等地,继续出画集、文集与美术、音乐理论书,由于外文书无法得到,翻译暂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1950年父亲以52岁的高龄开始学习俄文。一、二年后,他就着手译俄文书。起初翻译苏联音乐、图画教学法的书籍约10种,以后翻译文学作品。1952年译屠格涅夫的散文集《猎人笔记》,年底译毕,于1953年出版。随后又译俄国柯罗连科的长篇小说《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共四卷,于1957 - 1964年出版。接着,父亲又翻译日文书,译日本作家夏目漱石与石川啄木的作品,《夏目漱石选集》与《石川啄木小说集》均于1958年出版。继此之后,父亲翻译日本的文学巨著《源氏物语》。《源氏物语》是日本女作家紫式部所作,于十一世纪初出版,是全世界最早的一部长篇小说(小编注:一说最早的长篇小说是古罗马的《金驴记》,但现在能看到的《金驴记》都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比我国的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和欧洲的小说《十日谈》都早三百多年。《源氏物语》主要是写主人公源氏的爱情生活,但通过源氏的生活经历与爱情故事,描写了当时日本贵族社会的腐败淫逸生活以及统治阶级的矛盾与斗争。全书共54回,译成中文近100万字。故事涉及三代人,四朝天皇,经历70余年。出场人物440多人,其中主要人物30 - 40人。紫式部以细腻的笔调,将各种人物的不同性格与曲折复杂的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父亲于1961年开始翻译此书,1965年译毕。这部书译完后,正值“文革”开始,稿存出版社,长期未能出版。十年浩劫期间父亲遭到迫害,身心备受摧残,终于在1975年9月含恨去世。1980年,《源氏物语》上册出版,中册、下册分别于1982和1983年出版。这是父亲晚年对翻译作出的巨大贡献,可惜生前未能看到这部书的问世。《源氏物语》对日本文学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是日本文学史上重要的里程碑。日本很重视这部书的翻译。当父亲开始译这部书时,东京的报纸上曾登出“丰子恺译《源氏物语》”的消息。父亲一生翻译的书虽多,却很少写翻译的体会或经验。就我所知,唯一的一篇谈翻译经验的文章,是《初恋》的“译者序”。父亲在《初恋》的“译者序”中说,他是因为对英语的思想方法感兴趣而译这本书的。他觉得欧洲人说话比中国人精密、周详而紧张,往往用十来个形容词与五、六句短语来形容一种动作,而造成占半页的长句子。父亲觉得思想的精密与描写的深度是可喜的,但长句子读久了,感到沉闷、重浊。他翻译《初恋》时,遇到句子太长,就切断句子,或变更句法。因为他认为,译者要准确地表达原文的意义,但不必拘泥于原文的句法与结构,译出的中文要自然、流畅,为中国读者所习惯,所爱读。后来,父亲在1958年写了一篇短文《漫谈翻译》(载于《外语教学与翻译》杂志1951年1月号),文中明确地说出了翻译的要求。父亲说,要使翻译充分发挥效能,“有一个必要条件,便是必须翻译得又正确、又流畅,使读者读了非但全然理解,又全不费力。要达到这目的,我认为有一种办法:翻译者必须深深地理解原作,把原作全部吸收在肚里,然后用本国的言语来传达给本国人。用一个譬喻来说,好比把原文嚼碎了,吞下去,消化了,然后再吐出来”。父亲在文中又说,有些人硬译,他们的译本必须懂外文的人才看得懂。这是不合理的,人家正是因为不懂外文才要看你的译文,倘懂得外文,就不必费你的神去翻译了。父亲翻译的态度十分严谨、郑重。以《源氏物语》为例,这部小说是用日本的古文写成的,不大容易翻译。父亲年轻时在东京看过这部小说,但这次翻译之前,还是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作准备。这是因为,要先重新阅读一部分,重新体会小说语言的情调和风格,再决定译时用什么体裁,什么格调,还要准备一些资料,如能查到日文古文字义和典故的辞书,有的需要从日本买来。翻译时,他以《源氏物语》的原文(古文)本和几种现代日语译本为依据,并参考了英国东方学家阿瑟·韦利(Arhtur waley,1889 - 1966)的英译本。
《源氏物语》的语言简练、典雅,含文言成分较多,全书以“话说”二字开头,又常引用中国古典文学。父亲译成汉语时,使用了一种特殊的风格,类似我国传统的章回小说。例如,在第一回《桐壶》中,桐壶死后皇帝派使者去看望桐壶的母亲,桐壶的母亲回复使者说:
“妾身苟延残喘,真乃薄命之人。猥蒙圣眷,有劳冒霜犯露,驾临蓬门,教人不胜愧感!”
在第四回《夕颜》中有写景的句子如下:
“此时暮色沉沉,夜天澄碧。阶前秋草,烧黄欲萎。四壁虫声,哀音似诉。满庭红叶,幽艳如锦”。
再如第八回《花宴》中的句子:
“是日也,天朗气清,景色宜人。百鸟争鸣,娇音悦耳。”
这种典雅精炼、古色古香的语言,可以传达原书的一些韵味。除了这一特点以外,译文语言自然、流畅,是优美的散文,很为读者所称道。
《源氏物语》中穿插近八百首和歌。诗歌翻译是一件难事,要译得满意,很不容易。父亲译诗是译原诗的意义与精神,而不拘泥于个别字和句,也不按照原来的行数与韵律。他说,译诗必须传神,这一点很重要。他不主张在译诗时硬搬日文原诗的格律,认为应译成中国人所习惯的形式。因此,父亲用中国古典诗体来翻译和歌。他常用两句七言诗或四句五言诗来翻译和歌,例如:
1
愿君化作鸿都客,探得香魂住处来。
2
蝉衣一袭余香在,睹物怀人亦可怜。
3
相思情海深千尺,却恨蓬山隔万重。
4
秋宵长短原无定,但看逢人疏与亲。
5
海角天涯客,浮沉身世衰。青衫终岁湿,毕竟为谁来?
这样的译诗,读起来很顺,也有诗味,比拘泥于原诗字句、格律的译文好。1984年我在美国时,曾看到一部台湾某人译的《源氏物语》,略加翻阅并与父亲的译本对照,发现那位译者的做法与父亲颇不相同,他把日本的“徘句”译成中文四行,参照日文的断句来分,第一、四句押韵,而二、三句不押。这样译,中国人读起来是不习惯的。还有,译诗要有功。记得英国文人屈莱顿(John Dryden,1631 - 1700)说过:“译诗的工作只能由诗人来做。”这话说得有道理,因为诗要译得好,事实上只能是通过“再创造”。父亲惯于做旧诗,是诗人,但尽管如此,译诗还是费心力的。他常再三推敲修改译稿,就像自己做诗一样。父亲一生的最后阶段,遭逢十年浩劫,备受迫害。1970年,他身患重病。病后在家休息时,他仍不忘工作,不忘翻译,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在黎明前后的寂静时间里,坐在小书桌前,开了日光灯,伏案作画、写文或翻译。1970 - 1972年间,他翻译了日本的民间作品《落洼物语》《竹取物语》和《伊势物语》。这三部作品在他去世后,合在一起以《落洼物语》为书名,于1984年出版。他还翻译了日本汤次了荣的《大乘起信论新释》,于1973年在海外以手迹影印本出版。
父亲的文笔生涯,是以翻译开始,也是以翻译结束的。他从事翻译时遵循的原则与具体做法,他勤奋与严谨的治学态度,是值得我们学习和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