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是“联合国中文日”,联合国大会事务部中文译员周晓峰接受联合国新闻专访,介绍了联合国口译员的日常工作内容和状态,并谈到了他担任联合国口译员之后的诸多体会和心得、以及在智能科技日新月异、突飞猛进的今天,口译这一职业所面临的挑战。
以下为采访录音和文字实录:
联合国新闻:晓峰,非常欢迎你来到我们的演播室。你这是你第二次接受联合国新闻的采访。四月二十号是联合国新闻部发起的中文日;在这个时侯,我们想聊聊中文这个话题,请你给大家介绍一下在联合国大会事务部的中文口译的组织架构以及工作人员的组成情况以及他们的工作状态。
周晓峰: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能够再次来到联合国的演播室。联合国的中文口译可以说是一支由精兵强将组成的队伍。目前在联合国纽约总部,共有26名中文口译。
除了组长以外,其他25名同事的职责都是同样的,就是给所有联合国需要正式口译服务的会议提供口译。我们的口译是所谓的双向口译,也就是同传译员需要把所听到的外语的发言翻译成我们的母语中文。同时,在中国代表和其他用中文发言的代表讲话的时候,需要把它翻译成外语。
大家都知道联合国有六种正式的官方语文,中文是其中之一,其他还有阿拉伯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和俄语。
联合国秘书处的工作语言是英语和法语,这也是我们口译所要依靠的所谓搭桥语言。
搭桥语言即:在中国代表发言的时候,我们中文口译就要负责把中国代表的发言译成英语或者法语。其他语言的同事在听了我们的翻译之后,再把我们的翻译转译成联合国的其他四种官方语言。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英语和法语在联合国的语言系统当中地位有点不同寻常。
目前我们26名在纽约总部的口译当中,有一位同事以法语作为主要译出语,就是在遇到中国代表发言的时候把它直接译为法语。
还有好几位同事能够听法语的发言直接翻译成中文。我在加入联合国系统的时候,法语没有学过,是零基础。但是联合国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多语言学习环境,所以在联合国语言培训当中,我参加了一些法语培训学习。目前正在努力提高自己的语言水平,希望能够掌握更多的、除中文以外的联合国官方语言。
联合国新闻: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你们这26名精兵强将的背景?来联合国之前,他们都在哪里工作?
周晓峰:对于翻译有兴趣的朋友都听说过,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联合国和当时的北京外国语学院开办了一个联合国译员训练班。绝大部分目前在联合国系统工作的资深翻译工作人员,包括口译、笔译都是当年从这个译训班毕业的。
近年来,国内对于翻译人才的培养也是非常重视,所以培训的机构更多,培养的渠道也更多。
目前在纽约的26名口译人员中,除了有译训班毕业的前辈以外,还有从后来的北京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毕业的一些学员。我本人就在北京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接受了两年同声传译的培训。
此外还有来自于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的毕业生。还有来自于美国蒙特雷国际关系学院翻译专业的毕业生。当然也有所谓的“民间高手”。他们没有正式接受过翻译院校的培训,但是在实践当中积累了大量经验、具有非常深的造诣。所以我们现在的队伍就是这样一支可以说是来自于各方的达人和高手所组成的队伍。
联合国新闻:通过怎样的筛选、层层过关才能得到联合国口译这份工作?
周晓峰:说到筛选,正好我也插播一个小广告。联合国中文口译部门今年将组织一次语言竞争考试,简称LCE,向全世界有志报考的翻译人才开放。如果大家有兴趣,欢迎关注联合国的求职网站,即careers.un.org;也欢迎大家查询我们联合国大会事务部DGACM的网站,届时会有信息发布。
讲到筛选,口译的竞争性考试分为几个阶段。每次考试形式会略有不同,但主要是简历的筛选、笔头的考试以及口译这几个阶段。当然最后还有一关就是求职的面试。
最主要的一个阶段就是第三部分我说的口头考试。在这部分考试当中会要求考生在听取联合国会议录音的同时做同声传译,既有包括从英语到中文的同声传译,也有从中文到英文的同声传译。题材是非常广泛的,涉及到联合国总部以及日内瓦等各个工作地点的会议。会议的内容包括和平、军控、人权和社会发展等等。题材不仅非常广泛,同时形式也非常多样,有可能是在联合国的外交官做的正式发言,也有可能是在某次联合国的研讨会上各国代表自由的讨论,也有可能是代表针对某项具体文件提出修正意见等等。
2016年年底,即将卸任的潘基文秘书长向中文口译员道别;照片中人物左起孙玲华、林华、郭振宏。
联合国新闻:在联合国做口译。你觉得同在其他地方做口译有什么特殊的差别?你们都来自不同的领域,在不同的地方工作过。联合国口译要求的一些基本素质同对一般社会上普遍的口译的要求有什么不同?
周晓峰:要说有什么大的差别,我觉得首先要有过硬的翻译基本功,这也是所有要通过联合国语言竞争考试的考生所必须具备的。我这里所说的基本功,无外乎是要有过硬的中外文语言的功底,同时要有相对来说比较宽的知识面,同时也要有一定的所谓的政治敏感性。说到政治敏感性就是因为考虑到在联合国的语境当中对同样的事物,不同的会员国持不同的政治观点,会有不同表述,所以在语言翻译的时候,脑子里时刻要保持这根筋。
如果有志报考联合国口译工作岗位,我觉得要时常关注中国外交部的正式表态、新闻发言人的新闻发布会,同时经常关注中国的大政方针,特别是外长、总理和国家主席在重要场合就外交政策所做的一些讲话。
当然对联合国的题材了解也是不可或缺的。说到联合国的题材,的确范围非常广。我虽然来联合国已经八年多了,但是也不敢说所有联合国的题材我都非常熟悉,所以仍然是处于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当中。
联合国新闻:请给我们介绍一下你每天的工作状态。从早晨开始什么时候开始工作?你刚才谈到了联合国口译涉及的领域和题材都非常广泛,那么想必需要不断地充实自己。充实强度和需要程度到底有多大?
周晓峰:说到一名翻译每天工作和时间是怎么安排的,我想可能不同的同事有不同习惯,因为的确在联合国,口译的工作压力非常大,所以每个同事有自己的作息节奏,也有不同的排解压力和舒缓压力的方式。我知道有些同事是所谓的早起的鸟儿,一早起来就跑步,或者是做其他的锻炼来释放压力。
对于我呢,有家有小,早上时间非常宝贵。但是我每天早起后养成一个习惯,就是能够尽量抓紧任何的机会来跟踪最新发生的时事新闻。当然以前最好的方式就是看报,现在更多的是通过电子的形式,通过手机新闻推送,还可以订阅所谓的播客(Podcast)来听你关心的一些领域的时事新闻。
另外,就是阅读联合国的文件和跟踪联合国的网播,我觉得也是非常重要的,这是每天所有的口译都应当去做的一件功课。比方说最近安理会围绕叙利亚问题有非常激烈的交锋,而且叙利亚的局势也可以说是每天瞬息万变,那么我们如果每天能够抽一段时间来听一听在安全理事会各国代表就这个问题发表的观点,特别是搜索一下那些比较具有戏剧性的表述、针对那些比较具有火药味的表述,听听我们的同事都是怎么处理、怎么翻译的,对你自己的工作会有非常大的帮助。因为说不定哪天你所听的,你所准备的,你所想的问题就会派上用场。
当然每天繁忙工作结束之后,总结和整理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儿。比方说,联合国大陆架界限委员会在今年初上半阶段的会议结束之后,我和同事们就针对这个委员会所涉及的一些专业术语进行了整理。
因为这个委员会的技术性非常强,来自于各国的地质学、水文学、地球物理学的专家对许多涉及到大陆架划界的一些技术性的划界案进行反复的讨论,所以其中所涉及到的科技含量可以说非常高,有很多东西需要大量时间去消化。
每一次做完会后我们都会把在本次会上遇到的一些难点、一些感到有疑问的地方收集整理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找相关的专家,找在委员会上的中国专家沟通一下,了解一下某个地方应当怎么处理,应当怎么翻,同时做一些记录。
比方说,这个问题在本届会上处理的进展如何,能够为下一次会议举行的时候届时派到会上做翻译的同事提供一个参考指导的作用,这也是我们在联合国口译当中形成的一个非常良好的团队合作的传统。
联合国新闻:在联合国,英语和法语是工作语言,当然这两种语言可能处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那么中文对于这两种语言来说是不是受重视程度相对要差一些。可以不可以说,有一种从属感?
周晓峰:的确,英语和法语是联合国秘书处的工作语言,所以正像我刚才所说的:联合国有六种语言,但是英语法语的确位置比较特殊一点。然而,我并没有在工作当中感觉到哪种语言是其他语言的从属,因为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受众。
以我们中文来说,首先我们要面对的就是全中国十三亿的老百姓,此外还有在海外的广大的华人华侨以及众多学习中文的人,包括外籍的中文学习的爱好者。我们有非常庞大的受众,使我们感到非常自豪,丝毫没有感觉到矮人一头、低人一截的感觉。
中文是非常博大精深的一门语言,怎么把联合国许多重要的概念、重要的精神用非常地道的中文表达出来,使得中文的受众能够感到一看就懂,一听就能够记住,这也是我们所有在联合国和中文相关的语言工作者的最大的使命,也是最大的挑战。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我们所有的同事,不管是我认识的口译同事还是笔译同事可以说都是乐在其中、乐此不疲,这是我们工作的一个最大的动力源泉,同时也是对我们自己的鞭策,怎么能够体现出我们中文这门语言的魅力,怎么能够体现出所有使用中文的中国人和华人对语言的掌握能力,这是对我们提出的非常高的要求,所以我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非常荣幸、非常自豪能够在这个岗位上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来为推进中华文化在全世界传播做一点自己的小小贡献。
联合国新闻:作为联合国的一名口译,可以说面临非常错综复杂的局面,压力非常大,会面临很多的挑战。那么这些挑战具体都表现在哪些方面?
周晓峰:在联合国做一名口译员面临的压力和挑战是众多的。如果说你只让我讲一个的话,我想最大的挑战就是在于发言者的速度非常快,我们的口译要跟上非常困难。我说这话不是没有依据的。
因为根据联合国逐字记录部门对于有逐字记录的联合国正式会议的记录显示:从2005年一直到2016年,在联合国这些正式会议上每小时的发言的字数按照英文单词计算,增长了将近60%,这就意味着作为口译员,在同样的时间内你必须要翻译更多的讲话、更多的字、更多的词。
我们的工作量在无形当中也增加了将近60%。这对于所有翻译的要求无形当中等于提高了一个台阶。所以如果说把以前的联合国口译称作是联合国口译1.0的话,我觉得至少我们现在已经可以说迈入了口译2.0的阶段。所以,所有的翻译都需要再充电、再学习、再提高。
语言的速度的确和每个语言的特点有关系,没有一个共同标准,但是顺便说一下:联合国的确对于发言速度是有建议标准的。以英文单词来计算。口译建议联合国的各国代表发言的速度保持在每分钟120个英语单词或者更低一点。
这样的速度能够使口译很好地跟上发言者的速度,很好地、完整地、准确地而且也是优雅地表达发言者的原意。但是我也知道在联合国的很多会议上很难做到这一点。因为时间有限,代表的发言速度不得不提高,否则的话在规定时间内讲不完。
从中文角度来讲,对于我们的挑战就更大。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中文是一门非常精炼的语言,可以这样说:表达同样的意思,中文所需要的音节量,也就是所谓的syllables,数量会少于很多欧洲语言,比方说同西班牙语相比会少很多。
根据北外高级翻译学院副院长李长栓教授的研究建议,为了配合同传做好工作,建议中文发言的速度每分钟不要超过180个汉字。这当然是一个建议的速度。
作为翻译,我们当然要努力练好自己的本领,确保再快的速度也能跟上,但是的确至少现阶段的翻译大多还是人,不是机器,所以是有局限性的。在这个问题上,一方面翻译自身要加强能力的培养,同时也希望我们的客户能够理解。
联合国新闻:刚才你提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这就是机器来进行翻译。现在从书面来说,机器的翻译投入已经非常普遍。那么就口译来讲,现在发展到一个什么程度,是不是有一天真的能够像自动驾车一样,像人工智能进行国际象棋比赛一样,有一天能够与人旗鼓相当或者是超过人类?联合国的口译有一天会不会因此丢掉自己的“饭碗”?
周晓峰: 对人工智能这个问题我不是专家,所以不敢做太武断的判断。但是我可以凭自身的经验来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即人工智能做得比较好的领域往往是有相对明确规则的领域。以下棋为例,不管是下国际象棋还是下围棋,围棋规则再复杂毕竟还是有一套规则,而且一旦制定了规则就不会轻易改变。
而语言和人类所从事的一些其他需要更多的具有创造性、需要人的感情的投入的一些工作就往往不是这样。第一,没有一个非常固定的规则;第二,即使有规则,也会在不断地发展变化,语言就是这样的例子。
大家想必都会感受得到,自从因特网普及之后,还有移动因特网普及之后,所谓的网络用词层出不穷,一定程度上是对语言的丰富,也是对语言的发展变化,当然不是所有的变化后来都沉淀下来成为广为接受的标准用语。
在联合国同样也是如此,会有不断的新的概念提出,会有不断新的表述方法提出,而各国代表发言的风格、他们的习惯也都不一样。即使是同样的内容在不同语境下,可能也会有不同的意思。所以非常需要人的介入。
机器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从长远来看,我希望它能解决,我希望能够看到人工智能强大到有一天能够从事非常复杂的需要人才可以去做的事情。但是从比较现实的角度来看,从近阶段看,我觉得我们更多地应当讨论的是如何让技术能够更好地来发挥人的潜力。
比方说,在翻译这个行业不管是笔译还是口译,希望技术能够更好地来提升翻译的效率,提升翻译的质量。比方说,是不是可以来替代人做一些重复性较高、可预测性较强的工作,从而释放我们的大脑,释放我们的创造力,可以让我们聚焦于做一些更需要人去做、可能在现阶段人比机器会做得更好的工作。这是我对人工智能或者说AI翻译的一个不太成熟的看法吧。
联合国新闻:谢谢,谢谢你的高见,也再次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
本文来源:联合国